●谢有顺

万木草堂邀请我作对于岭南文化的共享，主题是聚焦广州这一百多年来的变与不变，以了解岭南文化的内核，重识一种“海风山骨”、不守于一隅、往往而又当代的岭南文化精神。我深感地处岭南的广州、佛山、东莞等城市，在传统文化与当代文化的碰撞中，正在团员、铸造出一些新的品性。尤其是它的日常性、当代性、将来性，更是杰出的优长。而咱们频繁讲的岭南文化，由原土文化、华夏文化和国外文化所组成，到明清之际，这三种文化在岭南相互晃动、交融富厚，在政事、经济、玄学和艺术上吸纳了华夏文化的精华，又受洞开求实的海洋时髦所影响，岭南文化便自成一格，酿成了极具包容性和创造力的一种所在文化。梁启超曾从东说念主才地舆的角度，冷漠了黄河流域、扬子江流域、珠江流域三个本领说，并断言清中世以后，东说念主才所以珠江流域为中心，出现了多数实业东说念主物、创新东说念主物，影响了中国局势的走向，背后亦然依靠这种岭南文化撑合手。

我曾用三个广大的词来笼统岭南文化的中枢品性：往往、生猛、当代。淌若学术点讲，可说岭南文化是齐为实论，旨在创新，面向将来。

说到生猛，莫过于康有为。他年龄轻轻就写《戒缠足文》，并勇于给天子上书；目的变法，岭南东说念主这种敢为世界先的精神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大书特书。他二十一岁那年，还并无高申明，可从京城翰林院来的编修张鼎华到西樵山游览时，遭逢了他，两东说念主的第一次碰头，就不知足。康有为在《我史》中记录:“相与斟酌，不对，则高声呵诋，远抬高飞。”由此可见康有为的秉性。其后张鼎华的大度感动了康有为，两东说念主亦成好友。

康有为恰是在遭逢张鼎华那年，于西樵山悟说念的。康有为还自号西樵山东说念主。

从万木草堂出来，我忽然想再游一次西樵山。

想来许久没去西樵山了。上且归，是因为读到湛若水的《游西樵山记》，文中说：“同三君者,由斜径攀跻而上，登绝坂，履崇崖，如乘云步空中，下视可悸。”像乘着白云在空中踱步，往下看不由胆战，这么的描写令东说念主向往。去了才知，西樵山主峰大科峰的海拔才344米，“如乘云步空中”一说，显著夸张了。白云山30多座山岭的最岑岭是摩星岭，海拔也才382米，每年重阳登高，东说念主流密集，如同分布，也有东说念主称我方上了峻岭。你若窃笑他，他就会回一句，山不在高，有仙则名。想想亦然，湛若水在西樵山讲学多年，就悟出了山水“胜者不消名，名者不消胜”。方献夫在《石泉书院记》中追思我方与湛若水、霍韬三东说念主接踵应天子召命而出山，“咸获登用”，“同期并显”，一时传为好意思谈，就以为这遭际与山川之灵的滋补相干，进而发出了“因何报山川之灵哉”的叹惜。

西樵山是有灵气的。

从广州开车一小时，便到了西樵山下。好友小麦已等在那了。她见到我，第一句话就说，你这是五年后才“回樵”呀。心中一惊，距离前次来西樵山，转瞬五年就昔日了。

“回樵”一说，起于民间，何时兴起已无可考，可能和岭南东说念主喜讨口彩的民俗相干。粤语中“樵”“朝”同音，便有了回西“樵”山，意同回“朝”为官。走进西樵山南门，行至石燕岩古采石场作事，就可见到“回樵”石。责任主说念主员也会提示，“回樵”是好意头，总结一次，就会有好运。小麦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说今天珠三角的大部分地区还在水面之下时，西樵山是水中一座岛山，从番禺城坐船来，梗提要两天时辰。西汉初年，汉高祖刘邦派重臣陆贾南下，劝服赵佗归汉。赵佗带着陆贾，在西樵山赏好意思景，谈得相等胜利，赵佗痛快归汉。刘邦牺牲后，赵佗与汉朝再起争端，中文帝再派陆贾出访岭南，赵佗和陆贾又同赴西樵山谈判，赵佗再次归汉。“回樵”由此而成佳话，也成了好意头的标志。

但我此行更想看的是书院的作事。之前读清初岭南三全球之一陈恭尹的《西樵泉石记》，他说：“西樵有似于正人者四焉，地小而泽多，多奇而不扬，高而不孤，清陆续俗。”我想，这些正人之风，最佳的承载者即是书院吧。明正德年间，湛若水、方献夫、霍韬三位岭南名士，接踵在西樵山建筑了大科、云谷、四峰、石泉四大书院，念书、讲学风气之盛，名动朝野。前段翻阅《王阳明全集》卷四，还看到王阳明于1519年写的《答甘泉》中说：“叔贤所进卓著，海内诸友实罕其俦。同处西樵，又资丽泽，所造可量乎！”他是说，方献夫的学识极好，世界难以找到不错跟他比较的。目下与你同处西樵山讲学，全球相互切磋，出路无可限量。被众东说念主称为“西樵先生”的方献夫即是王阳明的弟子，为此，他的石泉书院也成了岭南地区传播阳明学说的一个中心。明末清初想想家黄宗羲更合计：“岭海之士，学于文成（指王阳明）者，自方西樵始。”

湛若水等东说念主入驻讲学后数十年间，四大书院便成了遑急讲游之地，西樵山也被誉为理学名山。明代学者方豪在写给方献夫的《西樵书院记》说：“西樵者，世界之西樵，非岭南之西樵也。”又说：“西樵者，非世界之西樵，世界后世之西樵也。”清代学者刘子秀在《西樵游览记》中说：“当湛子开讲席，五方问业云集，山中大科之名，几与岳麓、白鹿鼎立，故西樵遂称说念学之山。”可见这一“理学名山”当年的盛况。

湛子即湛若水，“湛子讲学岩”仍何在。仅仅，书院已成据说，毕竟四五百年昔日了，岁月沧桑，四峰书院只剩极少的残垣断壁，独一留住的作事上，大地石砖上刻有“宝峰胜处”，看着这几个斑驳笔迹，似乎能想见昔日的朗朗书声。事实上，在明清易代之际，西樵山四大书院就已悔恨了。马煜作于1656年的《樵迹纪略》中就感触到：“余生也晚，不足见霍、方、湛三先生居樵之盛。犹幸生于明季，在三先生五世之内，所谓石泉书院、御书楼、天湖亭迹，犹可见。不多而遍售累塚，无复有存，即天湖亦淤变为陆……作事消尽。”

但我仍有不甘，来到了“三湖书院”门前，看着我的福建同乡林则徐亲书的这四个幽静而强盛的大字，那种沛然之气，似乎能照射出旧日书院的荣华。据说，乾隆五十四年，三湖书院在西樵山白云洞中创建，之后引颈了当地的崇文之风。如今，荣华已逝，所幸石头恒久，字还在，斯文还在。我在三湖书院隔邻，还看到两处石刻，一处刻着“坐看云起”，一处刻着“若谷”，我安身良久，想起王维，想起《说念德经》里说的“敦兮其若朴，旷兮其若谷”，这些字里行间，无不呼应着岭南精神的宽阔与包容。三湖书院里还有一幅梁启超的楹联：“春尽花魂犹恋石，雨余山气欲吞湖。”应该是春节之后，春雨带着寒意，梁启超看到残花随处，虽有遗憾，但西樵山的壮阔征象，仍能拜托他的高峻抱负。再想起一代武学全球黄飞鸿也出身在西樵山下的禄舟村，他少年期间便除残去秽、济世匡时，就更感此地不仅文脉绵长，还侠气昭然。清初诗东说念主洪亮吉曾作诗说，“尚得古贤雄直气，岭南犹似胜江南”，西樵山尚存的，也许恰是这种“雄直气”。尤其是看这里诸多不同庚代的摩崖石刻，除前述所见，还有“洗心”“不雅奇”“醉眠”“飞流千尺”等字，无不坚强有劲，即便“浣红”二字，也绝无半点柔弱之气。一二百处石刻，遍布山林，处处有字，处处有诗，沿路登山，即沿路都在念书，我还鬼使神差地同随行的孩子们读出声来。诚然方兴未艾的四大书院只剩作事，以致连作事也无可考，但那些深通的想想齐产生于这西樵的山水之间，山水在，石刻在，文气就还萦绕其间，朗朗的念书声就还会在来此朝圣者的心中响起。

我终于站在了西樵山九龙岩侧的仰辰台，在这个火山岩凝成的火山颈上，久久注视湛若水题写的“仰辰台”三个大字，两米多高的正书，是西樵山中最大的一块石刻，据传湛若水所以“茅龙笔”作书，铁划银钩，确有千钧之力，又不乏妙趣和超脱。我当即买下支配小摊上的几枝“茅龙笔”，心想，此次“仰辰台上仰辰游”，我虽不行“一曲歌声彻九囿”，却曾经心向北斗，神游万里，总算不虚此行了。

（作家系广东省作协主席、中山大学训练）开云体育(中国)官方网站